第三章-《生命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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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一起重新聚在了骆驼的房间里。骆驼说:我刚从一“漂爷”(指的是从外地来还没有找到工作的。后来被称为“北漂一族”。其实跟我们一样,我们也是“漂爷”)那里得到一个信息:有一班“攒”电视剧的大腕,在北京饭店住着,正在收购“细节”呢!我们一下子怔了,说:买什么?他说:细节。好的细节。说是以质论价……我们本不相信。在北京,我们曾听说有倒卖“批文”(那是一般人不敢想的)的,从没听说还有倒卖“细节”的。操,哪会有这样的事情?!骆驼说,不管真假。现在,各位都回去攒“细节”。一人五百字,攒好了,明天一早交给我。

    我们真的是饿傻了,我们都愣愣的……骆驼说:快,都回去攒,拣最好的!

    我们明白了,无路可走的时候,我们什么都得卖。我们成不了妓女,只有卖“脑汁”了。我们的“脑汁”很不值钱……我们各自回到房间,苦思冥想,手揪着头发,头往墙上撞着,攒了一夜的“细节”……第二天一早,交给了骆驼。骆驼拿上出门去了。

    骆驼走后,我们又重新回到床上,半睡半醒地,等待着出卖“细节”的消息……这一次,我们连叩墙板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们一直等到下午两点,骆驼终于回来了。骆驼手里举着三张一百元的票子,说:兄弟们,有饭吃了!

    我们都看着骆驼,我们终于有饭钱了!骆驼说,人真多,全是“漂爷”。他排了整整一上午的队,轮到他的时候,那人看了不到十分钟,就把我们的“脑汁”全毙掉了。他说,北京饭店的暖气真热呀!那人龅牙,衫衣雪白,打着一条金色的领带,看一页就龇着牙说:垃圾!再看一页……垃圾!接着就不停地说:垃圾,垃圾,全是垃圾!后来,还是骆驼攒的一首“花儿”,吸住了他的眼睛……最后,他还让骆驼当场唱了一遍,把词、曲全都给他写下来,这才给了三百块钱。

    也许你不信,我们就是靠着卖“细节”挣来的三百块钱,熬过了最后三天……往下,就等着狗日的老万来审稿了。

    老万回来了。

    老万来的时候,梳着油亮的大背头,穿一棉布的花格衬衫,手里还托着一个黑色的砖头块子样的东西。老万刚从广州那边回来,嘴里不时夹杂着一两句“鸟语”。他告诉我们说,这叫“大哥大”,全称为:cell    pho

    e(制式无线移动电话)。老万召见我们的时候,有些显摆地对骆驼说:老表,给家里打个电话吧。现在就拨……老万甚至还拱着手许愿说,只要合作愉快,闹好了,他一人给我们送一“大哥大”!看来,广州之行,老万是挣了大钱了。

    老万这次来,显得很大方,也很谦恭。他先是请我们四人去吃了一顿“北京烤鸭”。在饭桌上,他一句一个“老师”地叫着,挨个给我们敬酒。老万说:老师们辛苦了。我都听说了,苦大发了。吃的是泡面、泡饭,就咸菜……来,来,请请。我先给各位赔个罪!不说了,不说了,这叫苦尽甜来!喝喝,都喝……听他这么一说,我们心稍安了些。接下来,老万又拿过他放在桌边的手包,从里边抽出一叠钱来,每人数了十张,拍在我们的面前:我怕各位老师喝不痛快,就先把订金付了吧。我这个人,一向不算小账。老师们不给我计较,我也不跟老师们计较了。我说了,这只是订金。稿子只要通过了,一万还是一万,一分不少各位的。这放心了吧?喝酒……

    骆驼也激动了,说:老万,这才像句人话。兄弟们,喝。喝他一个昏天黑地!

    酒过三巡,老万的电话响了,老万拿起“大哥大”,“噢”了一声,说:怎么了……北京站?你他妈屁大一点事也办不好……好,知道了。我马上过去!说着,老万站起身,鞠了一躬,说:老师们,对不住了。我发的货,在站上出了点小问题,我得马上赶过去。账我已经结过了。你们慢慢喝,喝好……说完,他拿上手包,又夹上我们四个人没明没夜熬出来的“脑汁”(稿件),扬长而去。

    老万走后,我们先是怔了一下,突然头碰头,抱在了一起。我们四人抱在一起,放声痛哭……骆驼甩了泪,说:我们在一起苦过,我们比亲兄弟还亲!喝酒!

    喝酒……小闭辣子!

    喝酒……板麻养的!

    喝酒……驴日的,狗操的!

    干杯……他娘的狗娃蛋。

    干杯……尔、尔、尔们。

    干杯……串、串、串串烧。

    干杯……你瓜笑啥呢?

    我们马上就是万元户了。我们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我们醉得一塌糊涂!我们各自趴在桌子角上傻笑,开始唱家乡的歌,一首又一首……直到饭馆打烊。

    酒醒之后,已是第二天的中午时分了。我们又聚在了一起,我们已经开始谈论“大哥大”的用法了……不是么?老万已经口头许过愿了。再说,我们已经尽力了。我们都吹嘘自己写得好……我们猜,到时候,老万会不会带着送我们的“大哥大”一块来?那年月,“大哥大”很贵,一只要一万多呢。可我们仍然相信他会送。老万这人江湖,多义气呀。那订金,他掏得多痛快,“啪啪啪”一人拍出十张!还特意说,在稿费之外。我们都夸老万这人不错,够意思!老万还说了,他抓紧请专家审稿。三天时间,很快。

    这三天,是我们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此后,我们分头行动,廖和朱爬长城去了。廖说:么子事?走咯,不到长城非好汉嘛。我曾经读过一篇“香山红叶”的散文,很想去香山看看。骆驼本要跟我一块去爬香山的。可临行前,他说,他有别的事,要单独行动……于是,我一个人去爬了香山。

    已是暮春时节了。四月的香山,虽然没有红叶,但花红叶绿,空气清新,玉兰绽放,白梨花一树一树,行人三三两两,静处寂无人声,别是一番韵味。那时候,山路上已有穿裙子的女人了,裙摆一甩一甩的,很诱人。看见女人的时候,我猛然想起了梅村。我想梅村想得肝疼。如果梅村跟我一起游香山,那该多好!梅村太漂亮了,梅村会不会……要是老万真的给我们每人送一“大哥大”,我就可以天天跟梅村通话了……等我登到香炉峰时,只见远山如黛,白云缭绕,犹如梦境。此时此刻,我脑海里只有梅村,我分外想念梅村。于是,一念之下,我飞快地奔下山去,跑到最近的一家邮电所,给梅村所在的学院拨了一个电话。我在电话里说……梅村么?一个月后(我怕话说早了),我回去见你。她笑着说……带着阿比西尼亚玫瑰?我说:是。带着阿比西尼亚玫瑰(此时此刻,我仍然不知道世上到底有没有阿比西尼亚玫瑰)。我想,到那时候,我已是万元户了。反正是玫瑰,不管什么样的玫瑰,都买得起。可是,打完电话之后,我心里突然打起了小鼓儿。我说不清为什么,只隐隐约约的……心慌。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这期间,我们还一起到理发店理了发。我们有两个多月都没理发了,一个个蓬头垢面,看上去像犯人一样。理了发,清清爽爽的,我们又一同逛了王府井的商场、书店……各人都买了些书,还有衬衣和袜子……那会儿还都是高高兴兴的。到了第三天晚上,我们四人几乎同时拉开门,互相看着……我们都不是傻子。我们就像是未决的犯人一样——等待判决。

    廖说:巧言令色,鲜矣仁。——这是孔子的话。

    我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这是老子的话。

    朱说:放马而随之。——这是管仲的话。

    骆驼说:殷之法,灰弃于道者,刑!——这是韩非子的话。

    我们都是学历史的。我们以史为鉴。可怎么“刑”?我们有对付他的办法么?一时,我们又慌神儿了。我们讨论了一个晚上,到了也没有拿出办法来。湖北佬让骆驼拿出合同来,灯光下,我们重新看了一遍,突然发现,漏洞很多……这时候,我们才明白,稿子一旦交到了老万手里,我们就丧失了主动权。

    最后,骆驼安慰我们说:放心吧,不怕。如果老万变卦,退稿的话,我去联系书商,找出版社……咱再找一家!

    朱说:咱们跟他谈判。咱们四张刀嘴,还说服不了一个“胡同串子”?

    廖说:对头!告诉他板麻养的,订金是不退的。

    说归说,我们终归心里没底。应该说,预感还是有的。个个心里都麻。往下,我们就剩下“侥幸”了……我们相互安慰着,姑且相信老万是仁义的。只是谁也不再提老万送“大哥大”的事了,不敢想了。

    第四天上午,我们焦急地等着老万。等到九点的时候,老万没有来,电话来了。老万又要请我们吃饭。顿时,我们脸上有了喜色……骆驼袖子一甩,说:走!

    廖问:啥子地方?

    朱说:搞什么搞?

    骆驼豪迈地说:杏林会馆!

    人的耻辱都是自己书写的。

    ……我们到了地方才知道,老万说的“杏林会馆”并不是一家高级饭店,而是一家带有洗浴功能的茶社。

    走进杏林会馆,我们是在一间摆有竹器的套房里见到老万的。这是一个有三间房那么大的雅舍,进门要换鞋的。待走上了竹地板铺就的台阶,见外面是一个很大的客厅,里边是卧室。进了客厅,迎面亮着白色鹅卵石的池子里种有一丛青竹,墙上挂着画有竹子的古画,房间里摆的也是圈式竹椅、竹桌,还有一套精制的竹编茶具……老万大背着头,裸身穿着一袭白色的浴袍,手执一泥壶,脚下趿拉着一双细竹篾儿编的拖鞋。看我们进来了,老万微微扬起头,淡淡地说:坐,坐吧。

    我们的屁股刚刚坐稳,不料,突然间,老万竟勃然变色。他在屋里走了几步,蓦地转过身来,抓起手里泥壶,“啪”的一下摔在了地上!咬牙切齿地说:杂鱼!一班儿杂鱼!我瞎了眼了。好心好意,求爷爷告奶奶,竟请了你、你们这么一班儿杂鱼!

    这时,门外突然蹿进来了三个精壮的小伙,三人站成一排,一个个看上去身手不凡,领头的说:万哥,有人闹事?

    只见老万摆了摆手,说:没事。下去吧。

    顿时,我们坐不住了,我们屁股下像扎有一万根针!骆驼站起来,说:老万,怎么了?你说清楚。

    老万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摞稿子,那是我们的“脑汁”。他用手托着,随手拨拉了一下,又“啪”一下摔在了桌面上,“啊——呸”,他竟朝上边吐了一口唾沫!尔后说:专家说了,不能用,一个字都不能用!都他妈是擦屁股纸,下脚料……我请你们到北京来,像爷爷一样供着你们。供你们吃,供你们喝,你们就是这样做事的?!

    我们都怔住了。我们让他给骂傻了,我们像孙子一样站在他的面前……廖最先慌了神,求告说:老万,别生气,老万。我,我们也是苦哈哈的,脑壳都累残了,一天都没歇呀……是吧?

    朱说:老万,老万,你就行行好吧。

    可老万继续骂我们“杂鱼”。他说:杂鱼,一班儿杂鱼!一班儿狗操的杂碎!还自称是“笔杆子”,我看是混吃混喝的烂杆子!你们自己看,你们拿回去自己看。干咂咂的,一点色都没有……什么玩意儿?!

    我们脑子里乱哄哄的,我们已经没有了主意。我们都看着骆驼……骆驼说:老万,你翻脸不认人老万?!没有这样说话的!你说句痛快话,咋个办?

    老万说:——凉拌。

    骆驼说:咋个凉拌法儿?

    老万说:活儿太糙。拿回去,改!

    骆驼说:怎么个改法?

    老万扔过来一叠打印纸,说:专家的意见都在上边附着呢,重新来!先说,订金我已经付过了,一分钱我也不出了。愿改改,不愿改滚蛋!

    ……一片沉默。我们万念俱灰,死的心都有了。

    这时候,看我们一脸霜,老万改了口,又说……老师们,别嫌我说话糙。我也是没有办法,逼到了份儿上。我说过的话,决不改口,改好了,还是一本一万……说完,他看了骆驼一眼。

    骆驼喉咙里咕噜了一下,吐出一个字:走!

    我们像是被缴了械的败兵。我们一口饭也没吃,一个个灰溜溜的,各自夹着自己的“脑汁”离开了杏林会馆。

    一路上,我们悻悻地走着。我们知道上当了。我们上了那“胡同串子”的当了。一个北京的“胡同串子”,竟然按旧社会地痞的路子,请我们吃“讲茶”!我们低估他了。我们心里翻江倒海,牙咬着一股一股的血气,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老万!同时,我们也暗暗地检视自己,觉得羞愧难当……脸呢?这是京城啊!

    回到地下旅馆,我们这些“杂鱼”已无颜相对,谁也不看谁,一个个溜回屋去……各自偷偷地看“专家”的意见去了。

    这一夜是最难熬的。我突然发现,这地下室的格子房,空间是那么狭小、逼仄,空气是那么污浊、憋闷,那久存的烟味简直令人窒息!我都快要憋死了!我一分钟也不想在屋子里待了。我推开门,匆匆走出房间,像逃跑一样地上了台阶,一直到跑出了地下通道口,我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走在北京的夜色里,我已经失去了方向感,我只是在走,不停地走……我狼行在曲里拐弯的胡同里。我看见卖餐点的小贩正在收摊;我看见在胡同口修自行车的汉子哼着小曲儿;我看见蹬板车的搬运工在狭窄的胡同里行走自如……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有一份自己的日子。可我的日子呢?我无路可走,我已经回不去了呀!我继续往前走,瞎走,走不通的时候就折回头,再走……后来,我一直走到了长安大街上,走过北京饭店,走过天安门,走过人民大会堂,我看见了一片灯火!

    等我走回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了。微风中,我看见骆驼在地道口上孤零零地站着,风飘着他的一只袖子……看见我的时候,骆驼突然背过身去,我知道,他掉泪了。

    尔后,他一步步下了台阶,走回了地下旅馆。在地下室的过道里,他回过头,对我说:你也要走么?没等我回答,他袖子一甩,又朝前走去。这时候,我才发现,廖和朱的房门都开着,只是人不见了。

    我们一前一后走进了廖的房间,只见地下扔着一片碎纸;墙上,用墨汁画着一个大乌龟,乌龟的背上写着两个字:老万……骆驼说:廖亦先,朱克辉,都走了。不辞而别。

    这时候,住了这么久,我才知道湖北佬的名字,原来他叫廖亦先。廖亦先太聪明,当他发觉上当了的时候,就私下里串联了朱克辉,两人在屋子里嘀咕了很长时间。尔后,悄悄地收拾了东西,就不辞而别了。

    骆驼说:是我对不起弟兄们。你要想走,我不拦你。

    我说:你呢?

    骆驼说:我不走。我不能走。我必是拿到钱,我血拼到底了!

    我看着骆驼,这也正是我欣赏他的地方。

    骆驼看着我,说:你瓜要走,我送。我送你到车站。你要不走,从今往后,咱就是换血的弟兄了。

    我说:我不是不想走。我是……无路可走。

    骆驼说:那好。来,上我屋……说着,我跟着进了他住的房间。这时,我发现,骆驼一直在等我呢。他的桌上已摆好了酒菜:一包花生米,一包酱牛肉,一瓶二锅头。骆驼用牙把瓶盖咬开,把酒倒在两只茶杯里,推给我一杯,说:先暖暖身子。

    酒很辣,一气辣到了喉咙系里……我哈了口气,说:真辣呀。

    骆驼说:辣气好。兄弟,我给你赔个罪呢,都是哥哥的错……

    我说:狗日的老万,真不是东西。

    骆驼说:染一个,咱哥俩儿敞开了喝,碰碰心!

    我说:好,豁出来了。

    往下,借着酒意,就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骆驼跟我交心了。骆驼这时候才告诉我,他的副处级,并不是主动辞的,是另有缘由。我已经说过,骆驼虽然身有残疾,但他才华过人。当年,骆驼山盟海誓地摘走了中文系的“系花”,系花名叫林晓娜。他把小林带到了兰州,两人一起分到了市直机关。林晓娜在组织部工作,骆驼分到了市计委下属的一个部门。本来,两人的生活是很美满的。按兰州话说:“沃也得很”。“满福得很”。况且骆驼用了仅仅三年的时间,就官至副处,可谓前途无量。可骆驼命犯桃花,他跟计委刚分来的一个女大学生好上了。按骆驼的话说,“呢鲜嘎嘎的,水气潮,有得办法”……这事后来被林晓娜发现了。林晓娜悲痛欲绝!她怎么也想不通:你一个残疾人,我一朵鲜花让你采也就罢了,你怎么还长着一副“花花肠子”?!骆驼是条汉子,碰上这样的事,骆驼往地上一跪,说:咱们离婚吧。可林晓娜坚决不离。不但不离,还到处跑着收集证据……林晓娜表面上不动声色。可到了关键时刻,林晓娜终于使出了杀手锏!于是,有一天,骆驼得到了一个出国的机会。当林晓娜得知他将要和那位担任翻译的女大学生一块出访欧洲的时候,她突然下手了……骆驼是在机场上被人拦回来的。就在骆驼将要登机的那一刻,却突然被拦下了。拦他的是纪委和组织部门的人。人们把他带到了纪委审干处,当众宣布免了他的职,尔后又命他交代他的“作风问题”……那年月不像现在,犯了“作风问题”处理很严重。骆驼先是被免了职,又夹在两个女人的中间,实在是待不下去了,这才有了出走北京的“计划”。

    人只有交了心,说出了藏在心里的“短儿”才能共事。骆驼睁着一双泪汪汪的酒眼,说:兄弟,一样的柴呀,俄也回不起了。

    再往下,酒喝到九分九的时候,骆驼再一次给我交底说:兄弟,不能再瞒你了。我跟老万不是亲戚,也说不上有多深的关系。那一年,我编写了一部《“道德经”新注》,豁着胆来北京联系出版的事,结果碰了一鼻子灰……我跟他是在出版社大门口碰上的。他夸口说他也要出经典,出一百本精装的。还请我吃了顿饭。在饭馆里论起旧,他称我老表,那是套磁呢。就这么一来二去的,认识了……坦白说,抓挖这事,我跟老万私底起有过交易。他说过要给我“回扣”的。我算是牵线人,也是一本一万。我当时虽没有应起,也没拒绝呀!这事,也算是我瞒着你们三个人的。我对不起弟兄们。吊吊灰,这人棒槌得很,说了不算。兄弟耶,我给你交了底了,瓦不上光,你不会骂我吧?喝起……往下,你放心。不管抓挖多少,一分一厘,都是咱哥俩的,咱哥俩平分。哥再有半句假话,哥是畜牲养的,刀劈了俄!

    骆驼也要吃“回扣”?我不由心里一惊!可骆驼已经把话说到这种地步,他把自己的短儿全亮出来了。我们已是亲哥哥亲弟弟了。我自然也交了心:我说了我的家乡、童年,说了我是一个孤儿,说了自己上学、工作的经历……骆驼泪眼哈哈望着我,拍拍我的肩膀,哭着说:兄弟,我的亲兄弟,你娃也是个苦命人儿啊!现在,兄弟耶,从今儿往后,你有个哥哥了,我就是你亲哥哥!

    接着,骆驼问:呢的好儿,叫呢个啥子……梅村?

    我说:梅村。

    骆驼说:一水水嫩儿?

    我说:一水水嫩。

    骆驼说:送啥子呢,阿、阿……玫瑰?

    我说:阿比西尼亚玫瑰。最好的玫瑰。

    骆驼说:哪、哪嗒有阿比西尼亚玫瑰?

    我笑了,说:我也不知道。从书上看的。外国的吧?玫瑰……

    骆驼拍拍我说:哥给你寻。哥记扶着呢。等有了钱,哥头一件就去给你寻这阿、阿、阿比西尼亚玫瑰!走遍天涯,也要寻达来这阿、阿比西尼亚……玫瑰!

    记得,在学校读研的时候,骆驼的普通话就比我说得好。骆驼学什么像什么。骆驼只有在形容什么、或喝醉酒的时候才说家乡话。骆驼的普通话里不时地夹杂着几句兰州话,就显得格外生动。我又一次被他征服了。

    但是,我仍然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就在骆驼醉了的时候,就在骆驼扒肠扒肝地跟我交心的时候,在他醉眼的后边,仍醒着一双眼睛……这也许是我的错觉。

    下午,我一觉醒来,因酒喝多了,头疼得很厉害。往下,究竟该怎么办,我还是很担心。可是,当我去推骆驼住室的门时,却发现骆驼不见了。

    我一个人回到房间,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心里五味杂陈……我一个研究生,上了十八年学,堂堂的大学讲师,怎么就沦落成了“漂”在北京地下室里的一只老鼠?

    可悲呀。

    骆驼很晚才回来。

    骆驼一进门就显得很激动。骆驼甩着一只袖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说:兄弟,错了。我们错了。大错特错!

    我扭了一下身,呆呆地望着他……

    骆驼伸手一指,哇哇叫着,说:你猜我干什么去了?我去清华听了一堂讲座。那娃(教授)是南方人,刚从国外回来的。他讲的是美国斯坦福大学威廉·f·夏普教授的“投资学理论”……真见光啊!兄弟。我们的投资方向错了。我们应该到南方去。南方!

    骆驼真是个天才!后来我发现,骆驼的天分极好,感觉是一流的……我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说:你怎么不叫上我呢?

    骆驼仍沉浸在幻想之中,骆驼喃喃地说:错了。打起就错了。我们应该去南方。南方是火地,我们的财源在南方……

    骆驼的思绪是跳跃的,他又想到《易经》上去了……我愣愣地望着他,说:现在么?

    骆驼怔了一下,又回到现实中来了。他摇了摇头,说:不。现在还不能去。我们两手空空,怎么去?

    是呀,我们两手空空,我们现在还住在地下工事里,一分钱也没有拿到……何谈投资?这不是笑话嘛。

    骆驼突然说:我现在就上街,买把刀,揣腰里……我必是拿到钱!老万这人棒槌得很,得防着点。我跟他血拼到底了!

    我有点怵。我发现,到了这一步,骆驼想玩邪的了……

    我有些不安,问:这活儿,还干么?

    骆驼说:兄弟,你别怕。咱站在理上,活儿还是要干的,咱就做这最后一次,改就改,再熬上一个月……到时候,他如果还不给钱,再说。

    骆驼又说:兄弟,咱也别熬血熬油了。白天咱去听讲座,北大、清华都开有“经济学讲座”……晚上回来给他干,反正又不署名,凑合事吧。

    往下,我们的日子不是那么苦了。虽然仍窝在地下室里,白天我们到处跑着听讲座,听关于股票、证券的理论……晚上回来,趴在桌上,继续做“艾丽丝”,“美国”的。我和骆驼把廖亦先、朱克辉撂下的半拉子活儿也接过来了,一人修改两部……草草改了一遍,交上之后,就没有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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