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娘娘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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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仿佛天塌地陷一般恐怖的灾难,现在想想,也只是因为年幼,而被无限放大了。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他依然活得好好的,换了一个城市,甚至没人知道他是谁,谈何记恨呢。

    他并不记恨邵群,只是面对这个人时的惶恐和自卑,这么多年来依然没有变化。可能的话,他甚至不想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一起下班出来的同事,从他们身边走过时,都要看上几眼。俩人都被看得很不自在,邵群见他不说话,就道:“上车吧。”

    李程秀犹豫地看着身后的车:“做什么?”

    邵群道:“谈工作的事。”

    李程秀想跟他说,这么晚了谈不了什么,不如改天。可是一想到这么一拖再拖,若是把邵群得罪了,于他没有任何好处,既然人都来了,他不敢转身就走。

    于是点了点头,上了车。

    当邵群也坐到车里,把车门顺手带上的时候,狭窄的空间里顿时弥漫起一股油烟味儿。

    在空旷的停车场李程秀没觉得自己身上味道这么重,可是一旦被关在封闭的车厢里,那股味道就无所遁形,连他自己都觉得尴尬。

    邵群皱了皱鼻子,把四面车窗都降了下来。他这一举动让李程秀更加不安,面上红得能滴血。

    他不禁想到了十多年前,他也是这样,每天一身油烟味儿地上学。周围的人都对他退避三舍,开始时同学们那种厌恶的神情真的刺痛了他,后来渐渐地也麻木了。

    自从他自己工作,有了稳定收入后,他都尽可能地把自己弄干净。只是刚下了班,还没来得及洗澡,没想到如今却又跟当时嘲笑他的人坐到了一起。

    这仿佛一切都没变,邵群还是那个永远干净高傲的贵公子,而他还是那个没人管没人疼,每天臭烘烘地往学校跑的娘娘腔,连他自己都忍不住要厌恶自己。

    现在他明明已经不一样了,为什么邵群看到的还是这么狼狈的自己。在依然光鲜亮丽的邵群面前,他依然是那么的无地自容。

    香槟色的跑车无声无息地滑了出去,邵群一路沿着海岸快速地前行,海风吹得李程秀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他只能紧紧地抓着胸前的安全带,忍着一阵一阵的恶心。

    等开到市里,邵群的速度才慢下来,车窗也升了上去。邵群仿佛是一路都在憋着气一般,此时才松了口气,换下了刚刚一直绷着的脸,轻松的冲他一笑:“没事吧,我开车就是有点儿快。”

    李程秀面色苍白地摇摇头。

    “你吃饭了吗?”

    “吃了。”

    “那我带你去吃宵夜吧。我以前来深圳的次数不多,不过以后有可能在这里长期发展,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你。”

    “我们,谈工作?”

    邵群轻笑道:“那家店的糖水做得非常好,也不知道能不能入得了你这个大厨的眼,先去尝尝吧。”

    李程秀不再追问。邵群还是跟以前一样,说的话就不容别人反驳,一切都得按照他的意思来。

    邵群把他领进了一家茶楼,服务员都认识他一般,熟门熟路地带他们进了一间包间。

    邵群随便点了十多样东西,点完后对李程秀道:“我等你等得肚子都饿了。”

    李程秀不知作何回答,只能僵硬地点点头。

    邵群沉默地看了他两眼,突然挪着椅子往他身边靠了靠,柔声道:“程秀,我可以这么叫你吧,你一直很紧张,难道很讨厌我?”

    李程秀诧异地抬头,正对上他漂亮明亮的眼睛,心里狂跳了几下,尴尬地摇了摇头。

    邵群诚恳道:“在异地能碰上以前的同学,其实我挺高兴的。这么些年我也一直没忘记过你。我当时小,不懂事,给你带来了很多麻烦,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向你道歉,没想到真的能再见到你,我想跟你说声对不起,你愿意接受吗?”

    邵群无论是眼神还是语气,都太过诚恳,以至于李程秀听了反而更加局促,甚至有些不好意思。

    他当年确实相当恨邵群。如果不是他,他今天就不会窝在一个酒店里当厨子。他应该能考上好的高中,好的大学,会有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可是时隔十四五年了,很多东西他都有了更通透的认识,也开始相信命运。邵群之于他,已经是一个遥远的模糊的印象,就像他不会去恨小时候总抢他糖的小孩一样,他早就对于这个人,快没有记忆了。

    在那样认真恳切的目光下,李程秀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他觉得从那天见到邵群到现在,一直堵在心里的硬疙瘩渐渐消融了。他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于是第一次对着邵群,清晰而毫不迟疑地说:“没关系。”

    邵群看着他的眼神,异常地明亮,看得李程秀都有些不自在了,他才撇开头。

    样式精美的点心很快一样一样摆了上来,邵群热情地招呼他吃东西。

    李程秀食量不大,晚饭也刚吃过,不太有胃口,就随便夹了几样。

    邵群边吃边问他这些年的情况。

    李程秀就轻描淡写地说,退学之后就去打工了,后来说深圳有很多工作的机会,就来了。

    邵群点点头,沉默了片刻,说:“那件事之后,我家里把我送英国去了。等我再回来,去找过你,但是已经找不到了。”

    李程秀想到那时候的艰难和窘迫,胸中就憋闷不已,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哦”了一声。

    邵群放下筷子,再一次重申:“能再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很多年没有人对李程秀表示过殷切或好感了。他习惯了或被厌恶或被忽略,有一个人能因为见到他而高兴,哪怕可能只是客套话,对于他来说也是有些受宠若惊的。邵群的优越和光鲜,突然也变得不那么让他排斥,李程秀心情好了一些,就慢慢的一字一句地说:“谢谢。”

    “我才要谢谢你,愿意帮我这个忙。”

    李程秀想起他们要谈的“正事”,就问:“派对,要怎么做,我没有经验。”

    “没关系,你不用有负担,具体的事有具体的人操作。你只要负责定菜单,和要采购的东西,然后提前做些准备,当天把菜准备好就够了,跟你平时在酒店做的相去不远。”

    李程秀听得这话安心不少。他没做过类似的工作,只有以前酒店接待会议团的时候,可能有可以借鉴的地方,但他还是怕搞砸了,以后在酒店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邵群就给他大致讲了派对会来多少人,菜色主要的口味,一定要有的几样特色菜等等,李程秀认真地听着。

    最后邵群说过两天带他见这次派对的负责人,到时候他们一起着重商量。

    一顿饭吃下来,李程秀终于打消了在邵群面前的那份局促紧张,说话也越来越顺畅完整。

    邵群忍了又忍,还是问道:“你以前说话不是这样的,为什么……”

    李程秀愣了一下,本来刚捋顺了的舌头仿佛又打了结。

    在认识邵群之前,他就已经很沉默寡言。退学之后,变得更加自闭,好几天不说上一句话,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小时候总和女孩子玩儿在一起,等长大到能分辨男女时,他的整个人,从行为动作到处事方式到说话的语气,已经在男孩子中显得怪异另类,因此总是被嘲笑。他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只能用沉默掩饰。

    越不说话就越不会说话,现在已经变得不会说话了。

    本来俩人聊得顺畅,李程秀一时有些忘形,邵群这一句提醒,仿佛一下子把他打回了原形。

    邵群也觉得挺尴尬,“我只是随便问问。”

    李程秀低垂着眼睛,点了点头。

    邵群微微欺近他:“不过你变化不大,还是以前的样子。”

    李程秀坐直了身子,下意识地把身体和他拉开距离。

    “你也,变化不大。”

    邵群勾着嘴角一笑:“你知道吗,那天我见到你后,我跟大厉他们说了,你还记得大厉他们吗?”

    李程秀身子一抖,脸色变得苍白。

    邵群还自顾自地说着:“他们都挺高兴的,很想见见你。大厉和阿文在北京呢,小升在上海,本来我一直邀请他们来参加派对,他们都说忙没空,结果一听说你在,都说一定来,你看看,你面子比我还……”

    “不要。”李程秀小声说。

    “什么?”

    “不要。”李程秀抖着声音说。

    他连邵群这个人都不想见,更别说他的那些朋友了。他不明白见到他,究竟有什么可让他们高兴的。

    当年把他当畜生一样耍,如今若无其事地跟他道个歉,他们就成了多年不见的旧同窗了吗?他们何时有要好到可以坦言欢笑的程度?

    当年的事,总可以归结一句年幼无知,所以他早就不在意了。如果不是邵群的出现,应该说他早就不记得了。

    可是这群人如今要再次集体出现在他面前,就好像多年前一起追着他咬过的狗,哪怕那群狗已经长大了不咬人了,他还是心有余悸,还是止不住地厌恶。

    邵群沉默地看着他,突然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柔声道:“你不想见,我就不让他们来。”

    李程秀身体猛地一震,哗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许久不曾和任何人有过身体的接触,此时竟有种慌不择路,想破门而出的冲动。

    邵群尴尬地收回手,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但转瞬即逝。他也跟着站了起来,道:“你吃饱了?那我送你回家吧。”

    李程秀点了点头,拎起旁边椅子上的塑料袋,安静地跟在邵群身后。

    邵群一回身,就看见他低着头,像女人一样把袋子抱在怀里,慢腾腾地走在他身后。他皱了皱眉,快走了几步,穿过茶楼大堂的时候,跟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两人在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

    邵群按照李程秀说的地址把人送到地儿,透过车窗看着外面那栋破旧的老式公寓:“你就住在这种地方?”

    语气里面甚至是带着惊讶的。

    李程秀脸上有些发烫,他很想告诉他有很多人都会住在这种地方,又觉得跟他这样的人多说无益,就说:“谢谢,送我回来,我走了。”

    邵群点了点头,把车门锁给他打开。

    李程秀正要打开车门下车,邵群突然叫住他。

    “程秀,你下次休息是什么时候?”

    “下星期三。”

    邵群摇摇头:“下星期三太晚了,你这个星期六请一天假吧。”

    李程秀一愣,心里顿时有几分不舒服:“不能请假。”

    “有什么不能请假的,酒店也不是没了你不行。”

    李程秀依然摇着头:“不能请假。”请一天假就拿不到奖金,他凭什么为了他一句话就得请假。

    邵群脸上终于露出几分不耐,扒了下头发,道:“如果你担心你们老板,我会跟他打招呼的。就这么定了吧,要是等到下星期三,时间太紧迫了。我希望我办的Party让人挑不出瑕疵,也希望你能配合我的工作,这不也是你们老板要求的吗?”

    李程秀哑口无言。看着邵群跟他挥手再见,然后升上车窗,一踩油门车就飞驰了出去,仿佛多留一秒都难受。

    李程秀依旧抱着他明天的早饭,吭哧吭哧地摸着漆黑的楼道上楼。

    每次走这个楼梯,他都挺害怕的。楼道里的灯泡坏了,常年没人修,楼梯又窄又陡,晚上必须摸着墙前进,可是墙面上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白天他经常看到很多污秽的东西附着在上面,每次摸黑上楼对他来说都是一次提心吊胆的经历。

    回到自己的屋里打开灯的一瞬间,他浑身都被汗打湿,整个人虚脱一般躺倒在床上。

    没有光亮的楼梯间,前后看不到头的黑暗,死一般寂静的校园,他哭着喊着放他出去,声音回荡在空荡的大楼里,更显得阴森可怖。

    这个遥远的噩梦因为邵群的出现,而愈加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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