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与先生阖玉棺(十六)-《问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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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谁?”宋十九抬眼。

    白衣姑娘笑了,声音像从雪山深处来的:“阿瑶。”

    寥寥古道,檀木车轮,她坐在时光的山穷水尽处,坐在阴阳的风生水起处。

    传说中的西王母,豹尾虎齿,蓬发戴狌,可她此刻坐得单薄而脆弱,说话时皮肤贴着颈部,好似连呼吸都有些吃力。

    她慢腾腾地仰头望了望天,又扫一眼地下零落的疫虫,嘴角仍旧带着笑,连一丁点儿心疼的表情也无。

    车辘缓缓行进,她自逆光中过来,面上一半是光影褪去的阴鸷,一半是眉目明晰的苍白,她的五官、神情、同她的身体一样单薄,经不起蹂躏似的。

    她看向宋十九,问道:“这是何故呢?”

    说话时指头叩了扣轮椅的扶手,指甲剐蹭着上头栩栩如生的蛟龙脑袋。

    宋十九将扇子在指尖转了一圈。昆仑丘上古女神王母阿瑶,从前只在桂宫兔嘴里听过,司刑罚掌瘟疫,手握不死药,可赐人长生。

    头一回打照面,竟是这个时候。

    于是她敛了敛下巴,想要开口。

    却见阿瑶又摸了摸蛟龙的牙齿,笑道:“方才一问不过白开一句场,我并非很想听。”

    “有话,”她病弱一笑,“同它说。”

    她的笑容似一盏油尽灯枯的煤油灯,在灯光若有若无的照拂中,背后升腾起万马哀鸣的嘶啼,那是极短促的一声,仿佛只是为了令人闭一闭眼,再睁开时是遮天蔽日的黑暗,扭曲涌动的庞然大物将天地撑开,黑漆漆的身段悬浮其间,半个庭院大的脑袋压下来,一对招子冷冷眯着,连出气都似凌冽的寒风。

    轮椅上雕的蛟龙仿佛被神笔一勾,成了气吞山河的活物,顷刻便压至了眼前。

    宋十九本能地将右腿一撤,小臂横拦身前,做了一个防卫的架势。

    到底方才耗了大精气,未等她将应敌的姿态规整好,蛟龙便一条巨尾抽至身前,扭曲的空气似被掀翻的巨浪,就要砸向地面弱不禁风的庭院。

    宋十九暗咬银牙,回手圈了一个光阴罩,硬生生将这一尾接下来,浮光扇盈盈一圈,将众人圈在其中,隔出与世断绝的空间。

    扇面合拢,自封闭的光圈处坠下来,宋十九足底一踏腾身接住,却不料那蛟龙利爪近前,以迅如闪电之势至击心脏。她一个慌神,正要翻身躲过,面前竟是“磕”的一声脆响,一块巴掌大的紫檀令牌精准地格挡其中,将蛟龙的攻势硬生生止住。再定神一瞧,李十一立于身前将她挡住,双手结挽一个兰花印,肩膀前倾足底后撑,眉心紧皱,手腕一推,以令牌将蛟龙逼退回去。

    袭人的压迫骤然消失,好似是下端的阿瑶姑娘轻轻拂了拂袖子,她望着仍旧未被收回的令牌抻了抻眉头,问:“神荼令?”

    “你是——”她这才将目光移到面前的人类上,她的眼睛不大好,方才只感应到烛龙的气息,只以为身旁这位是小喽啰,直到她使出了神荼令。

    “令蘅?”她颇有些惊讶地笑了,顿了顿才续道,“噢,李十一。”

    晓得令蘅不算稀奇,可她能精准地喊出“李十一”的名字,这倒是有些怪异了。李十一喘着粗气回到地面上,同口干舌燥的宋十九对视一眼。

    阿瑶叹一口气,将身子倚在轮椅的一边,食指为难地撑着额角,问她:“府君大人,当初你渡劫入轮回,诸神与你方便,我如今不过行我权职,大人怎的竟同我为难?”

    李十一收回神荼令,将眼帘垂下来:“司其职天经地义,打她不行。”

    “其余的,”她坦诚,“听不懂。”

    师父从前说,这世间万事逃不过一个你来我往,若有人要你承不该之情,只道听不明白便是。更何况,若李十一的人生算是予了方便,实不晓得不与方便是什么模样。

    她这性子,同令蘅倒是有些差异,再思及方才她的招式动作,阿瑶驱动轮椅,又近了些,将她从上至下打量一回,仍是笑:“想来,令蘅并未回归。”

    “是什么缘故呢?”她轻咳两声,病恹恹的尾音一吹便散。

    宋十九见她语气尚算温和,便将浮光扇放下,只以为要同她好生相谈,却见她吐气如兰,幽幽笑道:“若令蘅未回归,你打不过我。”

    “你我恩怨,同十一有何干系?”宋十九皱眉。

    阿瑶将耳发挽到后头,又开始猛嗽起来,待唇边沾了血,才抬头,笑得颇有些触目惊心:“只是想,泰山府君换人来做,也未尝不可。”

    宋十九的鸡皮疙瘩自脊背处生发,繁衍生息似的遍布全身,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姑娘,病态,孱弱,笑意却残忍,诡谲,带着隐隐约约的疯狂。

    空气似被人拧了一把,是一触即发的紧张,宋十九捏紧了扇子,将唾沫牢牢咽下去,却听李十一淡淡道:“明白了。”

    “明白什么?”阿瑶反问。

    “你单身。”李十一道。

    宋十九未忍得住,小声地笑了出来。她转头,瞥见李十一风轻云淡的面容,她的眼波转得慢悠悠的,仿佛面前的境况仍旧稀松平常,只是背在身后的手抚摸了几回神荼令,不紧不慢的。

    宋十九在她的小动作中奇异地镇定下来,她忽然觉得生同死都没什么干系,只要身边是李十一,只要被打的时候,别痛太久。

    她这样想着,便又摇头笑将了出来。她心知自己未必很占得理,但李十一肯陪她捣一次乱,那也称得上一句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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