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陶朱-《玲珑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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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二人英语叽里咕噜,越说越来劲,梅先生和露生却是面面相觑,看他两人神情,倒像是密谋什么奸计,两个人脸上全是奸笑。梅先生粗通英语,不过是日常交际会说两句,露生更是一窍不通。

    梅大爷不悦道:“嗳!嗳!中国人说什么鸟语?我们一个字儿也听不懂了!”

    冯六爷不耐烦地挥手:“不给你听!”

    梅大爷怒道:“哎呀,这是我家呀?再说英文,去院子里站着!”

    冯六爷拉着求岳就走:“站着就站着!我还要出去呢。”

    此时冯六爷也不觉得金总草包了,也不觉得他败絮了,看他哈士奇的狗样都觉得是忠厚了!冯六爷心道畹华的眼光果然不错!畹华看人就是准确!畹华很聪明!

    露生见他真的走了,嗫嚅拉梅先生的袖子:“梅先生,这……”

    梅大爷扑哧笑了,一手携了福芝芳,一手携了露生:“随他去!咱们吃蛋糕去,把他们的全吃光!”

    那天冯耿光拖着金求岳,一路在马思南路上边走边说,两人像春去秋来往返的雁,把这条幽静的短街从南走到北,又从北走到南。

    其实事后回想起来,他觉得自己有一点点的感情用事,不是为小梅,而是为自己心中一股郁郁不平的心潮。他在那条路上走着,和求岳聊着,心里想起的是自己几十年来漂泊跋涉的人生。

    他去日本的时候,是日本最蓬勃朝气的时代,也是中国最风雨飘摇的年月,明治维新令日本帝国万象更新,光绪变法却是失败、失败、又失败。他是变法和新政里出去的那一代学子,忍受着日本人含蓄又尖锐的傲慢,从那里带着希望回到中国。

    中国曾经燃烧起希望——当它举起民族、民权、民生旗帜的时刻——那时他是怀着多大的希望,希望它能苏醒啊!他曾经代表清政府,又亲手推翻它,他曾经为袁世凯效命,又亲自反对他的帝制,他和中国一起跌倒、一起爬起来,为它放弃戎马,投身商海。唯在商海中才更知世态炎凉,政府要钱、军阀要钱、人人都要钱——他一手经营了中国银行,王揖唐来抢、张作霖来抢、现在宋子文也要抢!

    冯六爷笃信一句俗话,钱财乃身外之物,若是百万金帛能换来江山永固,自有范蠡为越王出谋划策。

    陶朱有待,只是越王何在?

    北洋政府拿了钱,割让青岛,丧权辱国;张作霖拿了钱,东北沦陷,成了伪满洲国;宋子文拿了钱,一二八上海炸得惨不忍睹,眼看抗战有望,偏偏又议和!

    冯六爷时常回想起自己在家乡从军的日子,一晃三十年过去了。

    如果能让他再回到那个时候,再参加一次革命,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又会怎样呢?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可怜白发生!

    所以他看见还很青涩的梅畹华,扮演苏三登台亮相,心里涌起的一样的感时伤怀,是哀苏三的不幸、无人诉解,也是哀自己的鸿鹄之志、无处可投,因此也哀怜这一枝小梅的幽香独立,无人来嗅了。这么些年世人讥他、谤他、怨他笑他,此中心事,谁人可解?谁人愿解?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人生不完满的,唯有戏里可以完满。

    金求岳走在他身边,渐渐不闻他说话了,回首看他,冯六爷一人孤独行于桐荫之下,茫茫暮色里,他看上去依然很年青,沧桑的是夕阳和心情。

    求岳驻足等着他。

    冯耿光行到他面前,缓缓看他一眼,无头无绪地漫声问:“畹华的戏,你觉得最好是哪一出?”

    金总懵了,金总文盲,金总觉得应该是“每一出”。

    六爷淡淡笑道:“我觉得曾经最好是《霸王别姬》。”

    金总马屁道:“《抗金兵》会更好的。”

    冯六爷不吃他这一套,冷笑两声,和他并肩而行,边走边道:“我过去见过你一次,那时心里很瞧不上你,现在你比过去像个人。”

    过去的金世安,总让他想起宋子文和王揖唐,想起这些工心好谋之辈,他是早就看厌了这种人,反不如畹华一片天真。其实眼前这个金大少也算不上什么好人才,他的生意也是小生意。冯六爷是如同怜惜当初的梅畹华,怜惜这一点国人的奋发图强。

    能让他心中的火不至于熄灭冷却。

    他看向金求岳:“我只是很好奇一件事,你和铁锚无冤无仇,他们烧的也是三友,你何故要这样置之死地而后快呢?”

    这话问的是个套子。

    金求岳听不出他话里的套子,本想有一说一,只是千言万语,说得疲倦——抗战爱国,谁不知道?唇亡齿寒,谁不明白?今日纺织业退让,明日行行业业就都会退让。就如张治中将军所说:望能以热血头颅唤起全民抗战,抗击强权,卫我国土。

    商场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国土。

    这番话他跟石瑛说过、跟安龙厂的工人说过、跟王亚樵说过,说得自己都审美疲劳了,因此冯六爷问,金总干脆就说一句话:

    “看它不爽,怎样嘛?!”

    冯六爷:“……”

    如果求岳贴金戴银,将自己美化一番,他心中还真就不大瞧得上,万不想他耿直如此,“看不爽”——好匪气的三个字!

    冯耿光忍俊不禁,胸中闷气忽然消散,乐了一阵,笑出来了。

    金总好奇地看他:“冯先生你笑什么?”

    冯六爷笑了半天,揉着眼睛道:“我笑你文墨出身,却一身土匪的习性,难怪能跟王亚樵这种人混到一起去!”

    金总嘟囔:“王叔叔挺好的啊。”

    “王叔叔?”冯耿光更好笑了:“他比我年纪还小,你叫他王叔叔,你叫我什么?”

    这可把金总问住了,金总心道要真按年纪,我他妈应该叫你冯爷爷爷爷爷爷啊。

    摸摸鼻子,金总笑道:“叫你冯六爷呗!”

    ——六个爷,没毛病!

    不知不觉,他们走到了路的尽头,尽头是无尽的夕阳,金红色的一片黄昏的天。

    上海的天空是低矮的天空,因为城市摩天,所以天低云近,深蓝的天和淡金的云都在眼前,垂手可得的模样。这是个想让人踮起脚尖的地方,踮起脚尖就能摸到天,夏季里澎湃的江风吹来,呼啦啦、呼啦啦、叫人心中凌云欲去,听见出海的轮船鸣着长长的汽笛,从黄昏里远去。

    那样漫长的汽笛,充满野望,一声又一声,终汇成一场不计归来的扬帆远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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